2018秋拍丨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

2018/12/18 15:56:15


记《五四运动史》著者周策纵先生与亲友往来书信


2019年适逢“五四运动”爆发一百周年。伍伦拍卖有幸征集到一批“五四运动”研究者和“五四精神”继承者周策纵先生与亲友之间的来鸿去雁。其中既有温情脉脉的家信,又有与蜚声寰宇的《海外论坛》编辑的讨论,还有同潘铭燊、王伊同、唐盛镐、俞国华等桂冠学者的交流。读信如聆口述,如观高手切磋,片言只语便能钩沉逸事、复原历史、发人深省,况三十余通诸公手迹乎!



周策纵先生与夫人吴南华合影




“多产作家、新旧一脚踢的大诗翁”、“雄伟深刻而俏皮的周策纵”(唐德刚语)(1916—2007),是海外研究五四运动最有成就的学者,也是胡适先生的忘年交之一。抗战时期,他在中央政治大学获得学士学位,战后赴美国,获密歇根大学博士学位,曾为《大英百科全书》撰写陈独秀传。周先生的朋友唐德刚在《胡适杂忆》里不无戏谑地写道:“当时我们当中也有职业性和半职业性的文艺后备军。周策纵是学政治的。但是他那本以检讨“五四”时代文艺思潮和政治运动的权威著作《五四运动史》,便是他的博士论文。策纵后来也厌恶本行,竟改行做起文学教授来。”所以,周策纵先生最负盛名的头衔还有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东方语言系和历史系终身教授、国际著名红学家和历史学家、国际红楼梦研究会主席。

 

周策纵与“五四”研究

 

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周策纵先生的座右铭。语出西汉桓宽《盐铁论》,又见于王充《论衡·对作篇》,相传为孔子所言。这句话掷地有声,呼吁持道义者有责任,立言以为万世箴!

 

1960年,周策纵以个人在密歇根大学的博士论文为基础,扩写成了一部55万字的英文专著《五四运动史》,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一出,学界轰动,美国《东方学会学报》评其为“一本材料详实、内容丰富的卓越著作,任何一位研究现代中国的读者不可缺少的指导性参考书。”




我们时常感到幸运,能够接受这样一次极其重要的委托。在周策纵先生的12通家信当中,就有两封谈及《五四运动史》中译本在大陆曲折的出版经历,且颇为详实,可补史阙。


1999年8月岳麓版《五四运动史》中文译本著者自序中,周策纵先生写道:“1996年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周子平先生等五人合议的《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这是从英文原题直译来得,但我在英文题旁早已自题中文书名作《五四运动史》)。这是国内的首次中文全译,译文很流畅,我该感谢译者和出版者的努力。只可惜人名和专门名词颇有差错。这一方面由于我未见到译文的定稿;主要原因还是译者未见到1963年哈佛出版我的第二本书《五四运动研究资料》之故。”


哈佛大学出版社《五四运动史》初版



考虑到这是一篇序言,周先生未在文中说明“人名和专门名词颇有差错”体现在何处。伍伦秋拍这一批“周策纵致周策横家信”当中恰好有作于1997年5月9日的一通,详细对此版本进行了勘误。周策纵先生写道:“《五四运动史》已由社科院外交研究所研究院周子平等五人翻译成中文,今年元月已经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书名直译作《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定价人民币二十四元,印了五千一百六十册。可惜翻译错了不少专名。如:页56注一的托洛斯基误成托尔斯泰,下一行的托派便成了托翁。页三四〇注二的“四维”误作“四行”。页三八四的刘师培误作刘诗培。页四五五的“中国本位文化宣言”误作“中国文化括本位宣言”。连五〇五注四十二的李锐也误作李瑞,实难理解。又如页五二二—三所有的“调查”都误成“调察”。页271注36的夬庵误作夫庵。页388注一的“波多野乾一”,乾误作健。页347魏嗣銮被处决一句,我出版确有,但哈佛及史丹福再版时已删,中译则失删(原系□左舜生先生文中所说,后左告我不确,故再版即删)。又页506注47沈崇九,崇应做仲。以后我当作一正误表。我对原稿实未仔细看也。”


1998年9月18日,周策纵写信告知其弟:“北大历史系欧阳哲生教授(湖南年轻人)要把海外中译的五四史交湖南出版,因我还有两章未改完,以致耽搁。我回去后便须赶完,了此一事。”1999年8月,湖南岳麓书社的“海外名家名作”系列出版了,其中一部即为周策纵先生的《五四运动史》,扉页印着“执行主编:欧阳哲生”。周先生认为“这次的岳麓版,应该是比较最完备的中译本了。”


“五四”是活的历史,自由、民主、人道、科学,是永远都不会完结的事业,而21世纪的青年对“五四”的认识太肤浅。笔者屡次提笔忘言,感慨周策纵先生在《五四运动史》序言中谈到的出版目的至今适用:“我希望通过这本书,他们认识到几十年前的年轻人曾经如何参与救国、社会改革,他们的努力曾如何影响中国的前途。我更希望新一代青年读这本书后,认真深思:作为五四的继承者,应当如何继承’五四’青年的情怀和抱负,如何对待传统的批判继承和文化的认同”。


“五四运动”,如今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周策纵与《海外论坛》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客居美国纽约的胡适的倡导下,由唐德刚、周策纵、杨联陞、王纪五、许牧世等留美中国知识分子创办了一份“宣扬民主、提倡新学”的月刊《海外论坛》。《海外论坛》1958年底创刊,1961年停刊。在这三年多时间里,《海外论坛》刊登了由胡适、唐德刚、洪煨莲、何炳棣、董鼎山、柳无忌、夏志清等多位著名学者撰写的大量文章,因此被香港资深报人胡菊人誉为“留学欧美中国知识分子所办的水准最高、文字最好的杂志”。台湾雷震则称它为“《自由中国》海外姊妹刊”。


伍伦秋拍的这组信札共有十六通,由《海外论坛》执行编辑赵振嵩(译有《基督教社会思想史》)写给周策纵,时间覆盖了《海外论坛》从创刊到停刊的整个时期,起1959年10月,迄1961年12月。信中透露了大量《海外论坛》杂志在艰难组稿的过程中与众多学者,如胡适、林语堂、洪煨莲、董鼎山等人的笔墨交往,也涉及了那个时代许多海外学人艰苦的求学、生活经历,有的读来意趣盎然,有的读来荡气回肠,有的读来令人扼腕,是一组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




其中有几封信特别有趣,我们禁不住做了些摘要:


1960年5月14日


……很多读者批评我们的刊物,说新诗太多了一点。


……张太太的散文写的极好,希望你就进催稿。如果她有旧作,请见寄来一篇应急。(这里的“张太太”是张充和。在伍伦秋拍周策纵杂稿当中,有一枚张充和致周策纵书信的实寄封,惜信札早已遗失。所幸,周策纵先生在信封背面随手填了一首赞美张先生昆曲彩排的词《望江南》,饶有趣味。)


……唐太太抱怨,说德刚花在刊物上的时间太多,硬要我放他三个月的假,不然唯我是问。我怎么有权准假?我虽然私下对德刚兄说: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可是当着他太太的面,也只好拍拍胸脯,说无论如何,下期不催他写文章,而文章就非着落在你的身上不可了。





1960年夏周策纵退社函


根嵩先生、纪五、德刚,并转诸友为略:


……现弟经济情况颇不佳,且今后工作尚无着落,行止亦无法御定,在此种种困难情形下,只好退出海外论坛社。……


1960年7月18日,赵振嵩在收到周策纵的退社函后,立即回信。他声明社费不是最总要的,而是要看是不是同道中人,是不是能写。台湾、香港、美国各大学都很重视这个刊物。“出版刊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有点怕它未老先衰,如果到一年满期还不能出色,那就要糟。”于是,在诸位友人的劝说下,周策纵先生最终没有退社!


1960年8月19日


……德刚兄是一个滥好人,不肯改文章,他明明知道有些稿子实在要不得,可是你要他去整理一下,等于杀他的头,于是这吃力而不可能讨好的工作,就落在我的身上,由我来大着胆子硬起头皮来搞了。


……胡适之先生现在纽约,他对我们的刊物有很大的希望,并说台湾各方面对这个刊物极为重视。


1960年10月24日


……月初本社同人借庞曾濂兄处宴请胡适之先生,他对我们的杂志希望很大,并答应撰稿,要我们给他出题目,后来我拟了四个题目……


……Harvard那边能写文章的人很多,特别是洪煨莲先生和杨联陞先生,不知道你能否就近接洽,约他们给我们的特大号撰文。


1961年3月,论坛朋友,喜事重重,导致发不出稿子。希望周策纵先生“挤”出一篇来应急。


1961年12月,论坛负债累累,提议停刊。


关于《海外论坛》创办的意趣、曲折与艰辛,1979年8月10日胡菊人先生在《尘埃里的珠玉》一文中写得颇为动情:“当时《海外论坛》在美国集稿、编辑后,即寄交(我工作的机构)香港友联出版社排版印刷装订,再航寄到美国发行。负责这项工作的是位小姐,是我初恋之人,义不容辞,请缨效劳,先拜读了这些好文章。就在我接到这部稿子不久,今年3月3日,有幸在港会见了《海外论坛》的创办人之一许牧世先生。笑谈中还说到当时负“友联”债的情形,……他摇头说:“办同人杂志真难!”纵然如此,我仍认为那是有价值的工作。若问五十年代的留美中国知识分子,从历史的回声里,听到那么一阵的呼声与呐喊,感到有那么一种忧时忧国的情怀,也还就是《海外论坛》那一班人。何况当时他们都还在挣扎求生存的阶段,不像现在都已成为大学者或在别的方面有了很大的成就。


……


再一位《海外论坛》的创办人周策纵先生,在见过德刚先生后两天就在哈佛见到了。那是的策纵先生不像现在见到人老是笑,1962年我和他谈了好久,还承他宴请一起和他家人吃过饭,但在记忆中他从未展颜。当时他的《五四运动史》完成不久,和他谈的大都是家国与文化问题。恂恂书生,形象却是沉郁的,似隐藏着深重的忧患意识,有股懔懔的颃世颉俗之气。我想就是大家这股气,成为创办《海外论坛》的原动力。他们写文章、做发行、捐助经费,挤出业余课余时间,要为国家做点事。现在回头来看,《海外论坛》除了为五十年代的留学生留下声音之外,还不能否认,它是至今为止留学欧美中国知识分子所创办的水准最高、文字最好的杂志之一。”


周策纵与《红楼梦》


1980年6月16日到20日,周策纵先生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发起了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参加者有来自五个国家的八十多位学者,如我国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冯其庸、陈毓罴,台湾的潘重规教授,美国的赵冈、余国藩教授等,日本翻译全本《红楼梦》的东京大学教授伊藤漱平,英国翻译全本《红楼梦》的牛津大学教授霍克思,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叶嘉莹等。大会期间,周策纵先生发表了《红楼梦“本旨”试说》,这篇文章奠定了当代《红楼梦》研究的基调,即《红楼梦》特性是写红尘、富贵场和温柔乡,悲、乐混杂,但是一切都如梦如幻,却又写得很真实,作者在书里说的都是假,读者看来是真。



1998年11月,远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周策纵先生为周汝昌的八十华诞写来贺诗:“八十松龄正少年,红楼解味辟新天。两周昔日陪佳话,实证相期续后贤。”


此后,周策纵先生还促成了在中国哈尔滨、江苏扬州、台湾和北京举行第二、三、四、五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伍伦秋拍的这批周策纵旧稿中即有他1997年在北京第五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上发表的主题论文——《胡适的新红学及其得失》亲笔批校稿。此文又曾出版于《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四期、《胡适研究丛刊》第三辑、《胡适评传》、《红楼梦案——弃园红学论文集》。




胡适先生《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六十周年的时候(1977年),《胡适口述自传》的作者唐德刚写到二十多年来与周策纵有关胡适的讨论和通信屡断屡续,“这虽然是我们少数朋友间的私议,但是像周先生那样有深入研究的学者,虽是茶余酒后的闲谈,亦每有深入独到的见解。”


《胡适的新红学及其得失》就是这样的文章。周先生认为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不但是《红楼梦》研究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也是中国文学研究划时代之作。同时,他也中肯的认为这篇文章有言过其实之处。今见先生朱笔批校本,犹如法脉准绳,不异耳提面命。


诗人词客周策纵


战后中国知识分子在纽约所组织的文艺团体最早的一个便是1951年由林语堂先生所领导的“天风社”。林语堂先生全家离开纽约后,原“天风社”里的一批执笔人接着又组织了一个“白马文艺社”。胡适先生对“白马社”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作为唯一的前辈和导师,他时常说“你们在纽约也是中国新文学在海外的第三个中心”,另外两个“中心”据他说是台北和香港。


周策纵先生也是“白马社”中一员。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中写道:“他最初寄来的是他胸罗宇宙的《海燕》诗集里什么:自从见了黄河,我的梦,便有了风波……一类洋洋洒洒的新诗。接着诗词歌赋如尼亚加拉大瀑布,横空而来。纽约地区‘刷头巾的诗人’简直穷于应付。……但是策纵穷寇必追,又说我们——复信每如蜗步慢,论交略胜古人狂!……们把这些诗拿给胡公看,胡公莞尔,说周策纵可以做!你们可以多做做新诗。策纵有奇才,多产而有功力。二十年来,他寄来的诗简直盈筐累箧。”




在伍伦秋拍这批周策纵往来书信中,还夹杂着他的若干诗稿。如发表于《创世纪诗杂志》第112期的《夏天里的春天》二首。其一为《夜》,着墨不多,却极为形象:


风没来

它伸伸柔腰,却

睡着了

在叶子郁闷底下

透不过气来

给露珠黏住

就回到泥土里去了

静然

失色于

墨绿


有趣的是,这两首诗竟是附在一首《浣溪沙》下面的:


四月惊人雪压庭。小城风激动心玲。久看寒树意垂青。

天醉无言星月堕,夜穷多蕴幕帘沉。拥衾吟畔自娉婷。


旧体诗如《晚趣》一首:“晚趁忘年趣,扪碑读古坟。松高残磊小,岚……?落日鎔天地,长河水入云。尘随车迹尽,寂寞下纷纷。”颇得王摩诘《使至塞上》余韵。


1999年8月,当周策纵先生惊悉其弟之丧,痛哭之后更作五言古诗一首,中有“负病道机场,恋送频挥手,颇如预死别,孟秋解聃叟。……我今遥哭弟,不知弟知否,从此儿时事,知者更无有。生人必有死,谁不归泽薮?但悲雁行折,剧痛过断肘”之句,如《古诗十九首》之风,纯真诚挚,缠绵悱恻,读之令人垂泪。八年后,这只如椽巨笔也从此高悬了……


近来,每感于明星被反复解读和透支,历史学家却被疏离和遗忘。希望这批串联起自五四运动以来华夏风骨的信件与手稿,能够再次为中国崛起的道路点灯。










  • 地址:北京市东城区建国门内大街18号恒基中心办公楼一座1909室
  • 电话:010-65188159   010-65185991(传真)
  • 邮箱:wulun@wulunpaimai.com

©版权所有:北京伍伦国际拍卖有限公司

京ICP备16042377号